木工匠在那里等候,把阎婆惜前拥后护地迎了去,从外到里,楼上楼都走到,这里要添栏杆,那里要改颜,只她动动嘴,便诺诺连声,无不如意。
阎婆惜哪里过过这般风光的日?此时已是死心塌地跟定了宋江,所以兴兴地忙着衣裳、办妆奁,静等好日到来,倒把张文远暂时丢在脑后了。
那几日因为修理乌龙院的缘故,宋江便到刑案官厅的后厢空屋,设榻暂住。同事见了,不免奇怪,纷纷相询,看看支吾不过去,宋江只好说了实话。
他的人缘极好,兼且纳是件可以起哄的喜事,因而众相传,集了份,要为他好好闹两天。宋江苦苦辞谢,不得如愿,也就只好听其自然了。
到了庚申日那天,收拾得焕然一新的乌龙院里,张灯结彩,一片喜气。过了晌午,贺客络绎而来,都由宋江、宋清弟兄和张文远接待。傍晚时分,两盏灯笼,一班乐工,细细打地引着两乘肩舆门。后面那乘中坐的是黄婆,此时权充了傧相,在鞭炮声中,把阎婆惜扶轿来。只见她穿一红裙红袄,珠围翠绕,俨然世族闺秀。等搀上堂来,便有人大声喊:“宋押司,快揭了盖,好让我们看新人!”纳妾不比娶妻,不坐轿、不着红裙、不遮盖——这盖原是阎婆惜僭越礼数的自作主张。宋江便听从贺客的话,笑嘻嘻地走上去,伸手把她的红罗盖一揭。
一揭开来,贺客暴雷似的,齐齐喝一声彩。阎婆惜原就生得妖娆,又是着意修饰过了的,越显得桃盛放般艳丽,尤其是那双睛,虽然羞半垂,而转之间,别一力,如果目光再在谁脸上绕上一绕,更叫那人回气,心得没个搔摸了。
于是在哄哄嬉笑品评声里,朱仝、雷横那班人把宋江捺在红烛前面的椅上,受了阎婆惜门谒见主人的一拜。然后黄婆把她扶新房。厅堂里便排开桌椅,大张喜筵。
贺客们都啧啧称羡,有的说“宋押司好艳福”;有的说“宋押司不娶便罢,要娶必是一等的人才”。宋江素来好面,见新人面、排场闹,再听这些称赞的话,心里十分得意,所以凡来敬酒的,都不推辞,也不知了多少杯,只觉得上天旋地转,中人影成双,终于颓然醉倒在喜筵之前,人事不知。
主人家已经烂醉如泥,客人们自己知趣,纷纷告辞。宋清和张文远送客门,督促执事,一一收拾,直到二更,方得料理清楚。宋清累了一天,在客房里倒便睡。张文远因为夜路远,回家不便,也留宿在乌龙院里。
一觉醒来,正打四更,他起小解。二月中的天气,寒犹重。小解回来,去关北窗,抬一望,新房里灯火甚明,霞窗纱映俏伶伶的一条影。张文远不由得定睛凝视,看了好半天,那影只是不动,心里不由得疑惑,悄悄地又了房门,往灯火明亮之慢慢走去。
走不多远,便听见他师父的鼾声;走得近了,越发听得鼻息如雷。张文远这才明白阎婆惜对灯独坐的原因,不免替她抱屈。
心里转着念,便顾不到脚,上阶时一,推倒了一个盆架,把他自己都吓了一。
屋里的阎婆惜初来陌生的地方,夜时分,陡然听得这一声,只是贼,便慌忙去推宋江的,中惊惶地喊:“三郎,醒醒!只怕有歹人在外。”
张文远听见她的话,大吃一惊,心里寻思:推醒了师父,开门一看,问他夜来此何事?这话不易对答,赶快溜走了吧!
心念才起,脚步已动,偏偏心慌易差错,正绊在那盆架上,一跤跌倒,摔得极疼,伏在地上,半天爬不起来。
听屋里,阎婆惜喊不醒宋江,人已走了过来,窗纱上好大一个影,看光景是凑着窗,向外窥探动静。
张文远心里又想,倘或让她自己发觉了,说不定会惊惶大喊,那时才真叫有难辩!倒不如自己先招呼她的好。
打定了主意,他用不轻不重的声响喊:“师娘!师娘!”一面喊,一面挣扎着爬了起来。
喊到第三声,才听见阎婆惜惊喜集地回了声:“啊,是小三郎!”
接着,房门“呀”的一声开启,一灯荧然,照着个穿葱绿小袄、月白撒脚的阎婆惜,袅袅婷婷地走到廊上。
“呀,怎的这等狼狈?”
张文远看她脸上,不知是吃了酒,还是多搽了胭脂,只觉得红馥馥的,意盎然,又是这一打扮,便不敢多看,低着讪讪地说:“自不小心,了个斗。”
那婆娘双骨碌碌地转了两转,仿佛有些看不透是怎么回事似的。张文远上疼、心里急,正待转而去,突然发觉阎婆惜动作奇突,不由得便又站住了脚。
她是放了手里的灯,扭着腰,一条蛇样地游到了房门,向里探望了一,然后极小心地把房门掩上,慢慢又走回来。
这一个是风月场中的老手,看她这样,便是背夫密晤腻友的神态。张文远心中越发着急,怕师父一醒过来,发觉其事,“人赃俱获”,无私有弊,那份麻烦可真是“吃不完、兜着走”了。但是毅然作别,总觉得于心不忍!
就这去留两难的踌躇之间,阎婆惜已走到了旁,一伸手就拉住他的膀,另一只手,用个尖尖指在他额上一戳,斜睨着轻声喝:“你师父醉得人事不知,你更半夜,独自到此,我问你,你安着什么心?”
张文远不曾听清她的话。她站得太近了,上一甜甜的、的、似兰非麝、不知发自何的香味,把他熏得心旌摇、目眩神迷,哪里还听得清她的话?
“说呀!叫割掉了吗?”
“说什么?”张文远茫然地回应,“我不曾听见师娘刚才的话!”
“可了不得了!”阎婆惜拉一拉他的耳朵说,“你的耳朵聋了?”
“耳朵不曾聋,也不曾叫人割了。只是——”
“又吞吞吐吐的,不好好说话!”她把他的耳垂拧了一,“你不说,看我饶得了你?”
“我说,我说。我也像师父那样——”
提到师父,突然警悟,他侧着耳朵细听一听,听见屋依然鼾声大作,这才放心,笑一笑,拾起中断的话。
“我也像师父那样,醉得人事不知,所以不曾听清师娘说些什么。”
阎婆惜诧异:“怎的说是你也醉得人事不知?”
张文远不肯明说,说破便没意思了,只微微笑着,把双拿她从看到脚。
那婆娘看他这般神,才懂了他的话,想起一句俗语:“酒不醉人人自醉,不迷人人自迷。”便知他那句恭维,越发眉挑目语,百般的媚态。
蓦然间鸣一起,送授魂与的张文远的耳中,便如当喝,一颗心往一沉,但吃惊之余,反觉宽——为了自己能够及时在悬崖勒住,不曾失足。
“师娘请去吧!天快亮了,师父怕待会儿要醒了。”
说完这话,不等她再开,而且也不敢再看她一,掉转去,像挣脱钓钩的鱼儿一般,慌慌张张逃了开去。
等躺到床上,却又有些怏怏然像失落了什么似的,在枕上,看去的却不是天板,是一条穿葱绿小袄、月白撒脚,烟视媚行的影。
这条影在脑中,在梦里,无分日夜,纠缠不去。不消几天,张文远人就瘦了。
徒弟瘦了,师父也瘦了。张文远的憔悴,都是他师父留恋在乌龙院,公事由徒弟承当,责任沉重,不得不瘦。宋江的消瘦,就不免有人挖苦批评。知己的朋友如朱仝等人,索就当面打趣。
宋江的涵养极好,打趣说笑,不是何恶谑,从不动气,心里自然也有些警惕,觉得要离阎婆惜稍稍远些。无奈一到乌龙院,看见她那横生的媚态,便把自己的想法抛到九霄云外了。
转间去夏来,端午将近,刑案上油极,照例要分各。第一个少不得的是、步军两都。五月初一,宋江带了张文远,提着两包银,亲自致送,先访雷横,后访朱仝。
朱仝原是当地的大人家,宅里屋宇闳。因为他好武,把座厅改了箭厅,只要他在家,必在箭厅盘桓。宋江是来惯了的,也不要人通报,带着张文远径自到了那里。
果然,朱仝正与他几个武艺好的小校在练功夫。一见宋江师徒,笑嘻嘻地丢仙人担,迎了上来。彼此唱喏见过礼,他把客人引到厅旁的耳房待茶。
人刚坐定,宋江向徒弟使个。张文远便把一大一小两包银,捧到朱仝面前,代明白:“都,这大的一包五百两,是年常例规。小包包的是二百两,是家师额外孝敬都的节敬。我打开来,请都过目。”说着便伸手去解包袱。
朱仝一把揿住了。“不用!”他说,“文远,大的一包留,小的一包你带回去。”
“怎的?”
“年常例规,我要犒赏弟兄,也不作虚客气了。另外你师父送我过节银,在往时,自己人我也用了。今年不同,那场喜事,费不少,我岂忍心再收?”
“都,”宋江笑,“你也忒小觑了我!岂可因为那么个婆娘,就朋友都不要了?”
“我知,我知!”朱仝一迭连声地说,“朋友不在这个上。我决意不收。文远,你收了起来。”
宋江依然是笑:“我决意要送。文远,把银送去,与都娘收存。见了都娘,说我要讨粽吃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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