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松风冷冷,吹在身上,积汗一收,舒服倒是舒服,但酒性不得发散,越发涌了上来,看出去的影子,莫不成双,脚底下自己管不住自己,心里要东,偏偏往西,就这样踉踉跄跄,一溜歪斜地到了头山门。

管山门的和尚,叫作“门头”,西序执事第十位。这个“门头”,素常与鲁智深不睦,一见他喝得烂醉,赶紧提了把竹篦,当门一立,大声喝道:“呔!站住!”

鲁智深正埋头往上直奔,冷不防这一声,吓了一跳,心里便有气,再抬头看时,影绰绰认出正是素常不睦的那门头,越发勾起旧恨,气上加气。

“快滚下山去!”门头厉声喝道,“你是佛家子弟,如何喝得烂醉了上山来?你须不瞎,也见库局里贴着晓示:但凡和尚破戒吃酒,打四十屁股,赶出寺去。你趁早快滚,饶你几下竹篦!”

“放你娘的屁!”鲁智深跳脚吼道,“俺要你饶?你饶俺,俺不饶你。你三番两次与俺作对,一次贪看月色,回寺晚了些,你竟不开山门;又一日赵员外着人送素食来,你有意刁难,说内有荤腥,不准进寺。他娘的,你若做官,便是个贪官;你做和尚,便是个贼秃!”说到这里,他把上身摇一摇,脑袋画了几个圈子,拇指一跷,围胸一挺,洋洋得意地又说:“不错,鲁老爷今天吃酒了,吃得好痛快!俺酒兴,今天要打你个秃驴小舅子!”

话到手到,揸开五指,一巴掌扫在门头脸上,顿时满口鲜血,吐出来两颗牙齿。

帮着管山门的两个小沙弥看看要闯大祸,一个飞也似的奔了进去报信,一个赶紧拾起竹篦,举高了在鲁智深眼前晃着。喝醉了的人,原就头昏眼花,经他这一晃,只见无数细竹丝在空中游走,越发眼花缭乱,那小沙弥也是有心拿醉汉作耍,试着引着,来了就逃,不来又晃,把个鲁智深撩拨得火冒三千丈,恨不得一把抓住这小沙弥,拧下他的光头来才解恨。

就这时,监寺已叫火工、值厅、轿夫,还有些凑热闹的粗汉,约莫有二三十人之多,扁担的扁担,棍子的棍子,跟了监寺来阻挡鲁智深发酒疯。

原意是阻挡,正在火头上的鲁智深,哪里分辨得出?一声大吼,就似盛夏起了个暴雷,震得铜殿里似乎嗡嗡作响,这先声已经夺人,再看他顺手抄一根小腿般粗的大门闩,一阵风似的撵了来,顿时一个个吓得转身就逃。一逃逃入殿内,关紧了槅扇。

鲁智深提了门闩,直上台阶,门闩太长,使起来不便,“哗啦啦”一阵暴响,抛在院中,接着便是一脚一拳,又是“哗啦啦”一阵暴响,槅扇倒向了中殿。十几双眼睛,一齐看着门外。

这一阵大闹,鲁智深的酒醒了一半了,看看殿里不便动手,便即喝道:“都替俺滚出来!”

里头的人无路可逃,发一声喊,纷纷挺着棍棒冲了出来。鲁智深往旁边一闪,顺手一捞,捞住一个便向后一推,撞着了第二个,乘势进步,夺了两条棍棒在手里,指东打西,乱成一片。

“好了,好了!”忽然有人喊道,“长老来了。”

一听是长老,鲁智深一身的劲顿时泄了个干净,丢下棍棒,便想开溜。

“哪里走?”长老喊道,“智深,回来!”

看看逃不脱,鲁智深只得转身走到长老面前,打个问讯,却先告状,指着廊下说道:“智深吃了两碗酒,又不曾惹他们,平白二三十人来打一个。不是俺会些拳脚,不叫他们活活打死?”

“长老,长老!”有人震天价叫屈,“休听‘恶人先告状’,原是他发酒疯打伤了门头,初意挡他一挡,哪里是要聚众打他。”

“好了,都休说!”长老转脸对鲁智深说道,“明日再说。”

鲁智深应了一声,管自跌跌冲冲回禅房去蒙头大睡。这里许多执事僧人,心中不服,围住了长老申诉,都说鲁智深既不念经,又不拜佛,原不似个出家人。如今索性酗酒行凶大乱清规,显通寺里,断断不能容他。

“休这等说!”智真长老意态安闲地说,“智深原不曾受过戒,凡事宽待他些。莫看他清规戒律,一概不在心中,他心中有佛,后来必成正果!”

那些和尚听长老的口风,再说也是多余,一个个逡巡散去,心里却越发不服,背地里都在冷笑:“好个没分晓的长老!”

智真长老何尝没分晓?降龙伏虎,另有手段。到得第二天一早,吩咐侍者:“去唤了智深来,有话说。”

侍者走到后面禅房,从门口探头一望,只见鲁智深赤着脚,穿一领布衫,坐在禅床上,怔怔地望着窗外发愣。看见侍者,他慌忙跳下地来问道:“长老可曾生俺的气?”

“哼!”侍者冷笑答道,“长老何敢生你的气?着我来请你去,只怕还要撞钟擂鼓,宣示大众,把住持的位子让了给你呢!”

鲁智深知道他是有意挖苦,照平日必又是一个栗爆凿了过去,此刻却无玩笑的心情,无精打采地穿了海青鞋袋,跟着侍者,来到方丈。

一进门,看见长老面色如凝秋霜,鲁智深也不打问讯,也不叫师父,双膝一弯,扑通跪倒,把个头低着。

“智深!”长老冷冷地开口了,“当日你打算私逃下山,后来又自愿留下,那时我与你说了什么来?”

“师父!”智深赔笑道,“当时的话,何必再说?俺记住了就是。”

“你记住了什么?说与我听听!”

鲁智深如何肯说?说了是自己打自己嘴。若只有长老一人,便老老面皮,说了也罢;无奈此时传说长老唤了智深到方丈问话,众僧纷纷赶了来看热闹,窗外门前,影绰绰无数人影。鲁智深已觉受窘不堪,再要说一两句自己折辱自己的话,如何还有脸皮走得出门去?

因此,鲁智深急得满头大汗,只不断地唤着:“师父,师父!”借以告饶。

师父倒好,索性不闻不问,闭目入定了。

这一下,鲁智深才领教了长老的厉害!万般无奈,发急喊道:“师父,你老人家倒是睁开眼来看嘛!门外那些秃驴,乌眼鸡似的瞪着俺,你都不管一管!”

长老把眼睛睁开来了,不看门外,只看着鲁智深说道:“要管,先从你管起。你先答了我的话,我再叫他们散开,替你留些面皮。”

“好,俺说。”鲁智深略想一想答道,“那时节,师父告诉智深:‘真要留时,须守显通寺的清规。’”

长老言而有信,当即叫侍者传宣:不得在方丈附近逗留窥探,违者责罚。看热闹的不敢违犯,各自散去。

于是长老又喝问鲁智深:“你自己许了我,不犯清规。如何又犯,拿话来说。”

“今番不敢了!”

“若再犯时又如何?”

“任凭师父处罚。哪怕当众剥了俺脸皮,俺也不怨师父。”

长老算是饶了他了,留在方丈,叫人安排早饭与他吃,又拿好言语劝他。恩威并用,把个鲁智深制得心服口服。

自此以后,鲁智深果然安静了。兼且山中九月降雪,且多大风,不但不能出门,赵员外亦无法再着人送吃食来,他苦熬苦守,整整半年,未出禅房。

忽忽经年,又到了日暖雪消的四月里。鲁智深忽动凡心,要到山下去走走。打开箱子,换了一身洁净的僧衣,压箱底有数十两银子,原是赵员外所送,顺手取出来放在身上,悄悄出了山门,潇潇洒洒地顺着下山大路,一直走了下去。

走了一两个时辰,来到一处三岔路口。鲁智深住脚踌躇,记得来时是走的左面那一条,不知另一条路通向何方?这时一阵风过,右面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。他一听就知是打铁,久想办一条禅杖,闲来舞弄消遣,所以一听这声音,心头更无别念,顺着右面的路,撒开大步就走。

走了不远,已隐约听得市声。迎面一座牌坊,上面四个字倒还认得,题作“五台福地”;出了牌坊,走完斜坡,豁然开朗,一片平阳之地,有五七百户人家,东西一条街,有肉案、有酒店,也有专卖熟食果子的行铺,阵阵香味随风飘到鼻端,鲁智深肚里奄奄垂毙的酒虫顿时起死回生了!

“俺自己就是个呆鸟!”他一巴掌拍在脑袋上,“早知有这等好去处,去年何苦抢人家一桶酒吃?”自己骂完了又想:须先办正事,再来吃酒,心无牵挂,才吃个痛快。

想停当了,直奔铁匠铺子,未进门就大声问道:“喂,可有好钢铁?”

铁匠住了手,抬眼看看这位和尚,只见他身材几乎高与檐齐,腮边新剃不久的暴长短须,青毵毵的好不吓人,赶紧赔笑:“师父,请坐!不知要打什么生活?”

“俺要打禅杖!再——再要打一把戒刀。只要东西好,工价随你说。”

看来怕人,倒是好主顾,铁匠的笑意越发浓了:“师父来得巧,正有些精钢好铁。不知师父要打多少重的禅杖、戒刀?且请吩咐。”

“禅杖要条一百斤的。”

“重了!”铁匠笑道,“我好打,怕师父不好使。便关王刀,也只八十一斤!”

这话叫鲁智深听不入耳:“俺便不及关王?他也只是个人!”

“师父道得不错。只是禅杖不比兵器,轻巧些的好。打条四十五斤的吧!”

“胡说!太平兴国寺里,供的那条什么杨五郎的铁棍,说有八十一斤,俺试了试只如拈根灯草。”

“那条铁棍怎有八十一斤?原是和尚哄人的话。”

“你待怎讲?”鲁智深喝声道,“说俺和尚哄人?”

无意中触犯了忌讳,铁匠赶紧笑道:“师父别动气!我说的是那势利和尚。你大和尚赛如一尊活罗汉,如何相比?”

“也罢了!便依你说,比关王刀,也打八十一斤。”

“师父,八十一斤太肥了,又不中使!依我说,好生打一条六十二斤的水磨禅杖与师父。戒刀的斤两不用说,师父的手劲我知道了。”

“你叽叽呱呱好张利口!便依你。要几两银子?”

“不讨虚价,实要八两银子!十天取货。”

鲁智深取了十两一锭银子,丢在柜上。“若打得粗糙时,小心你的狗头!”说了这一句,转身就走了。

才走得三五家门面,便有个酒望子挑出在屋檐上的人家。鲁智深掀掀帘子,就进门那张桌子坐下,拍着手连连喊道:“酒来,酒来!”

“师父少罪!”店主人上来打躬,“小店是寺里的房屋,借的寺里的本钱……”

“好了,好了!”鲁智深不耐烦地说,“你胡乱卖些与俺吃,只不说你家就是了。”

“胡乱不得,师父别处去吃,休怪,休怪!”

“别处就别处!俺有银子,怕买不来酒吃!”

有银子也不行,走了三五家,家家如此。说好的,不卖;多给钱,也不卖;赖着不走,依然不卖!把个鲁智深焦躁得不知如何是好!若非记着智真长老的教训,早就动上手了。

他也还记得长老的清规,想想便忍了不吃吧!无奈肚子里的酒虫万不肯饶。这样懒懒地走到市梢头,看见杏林深处也有家小酒店,过此便无市面。心里寻思,错过这家,今天的酒便吃不成了!人走到了绝处,自有意想不到的主意,鲁智深恍然有悟,自己对自己说:“这番吃得成酒了!”

于是踱入店中,靠窗坐下,口中喊道:“店家,行脚僧人,买碗酒吃。”

店小二看了看他,问道:“师父,哪里来?”

鲁智深心想,须说大话唬他一唬:“不远,关中长安。到此来朝五台。”

“请问宝刹?”

“大唐玄奘法师手建的大慈恩寺。”这原是他平日听智真长老所讲的佛门典故,此时恰好用来装点门面。

店小二信了他的,打上酒来。鲁智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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