章台柳
九月,第一阵来自陇右的西风吹过渭水,辞枝的桐叶旋即飘满长安。皎洁的月夜,当那苍黄、虬卷、发硬如煮热了的蟹壳的落叶,在高墙之内青石板铺成的宫庭中,随风滑走,刮出沙沙的声响,于是天涯倦客,忽动乡心;闺中思妇,彻夜无眠,都道秋心成愁,真个凄凉!
凄凉犹有暮鼓。东面大慈恩寺、西南楚国寺、西北净住寺的晚课次第终了,递相应和的“咚——咚——”的鼓声,沉闷而迟缓,空荡荡的,听得人心里无端发慌。
“真不该在这鬼晋昌坊住!”
柳青青已记不起这是她第几次诅咒晋昌坊,只每一次都很快地发觉自己抱怨得无理。寂寞并非来自僻处城南的晋昌坊。一座画栋雕梁、婢仆成群的大宅,如果只有一个常守空帏的女主人,这座大宅就是摆在甲第连云、笙歌不绝的宣阳坊,或者繁华喧嚣、莺飞燕舞的平康坊,仍旧是寂寞的。寂寞,与暮鼓晨钟,都无关联。
也许,有关联的是一个人——她的眼凝望着东墙,心却穿透了墙壁,落入别院。
而别院中也有人时时凝望着西墙。
庭中月光如水,穿过将秃的老树,洒落一墙清影,也曳出一条长长的人影——南阳的秀才韩翃,忍受着劲急的西风,在院中已徘徊了一个更次了。
“到底是几时?今天,”他看一看天边的满月,疑惑地自问,“是十四,还是月半?”
“夫人,”侍儿飞羽悄悄问道,“快三更了,可要把香案摆了出去?”
“嗯,摆吧!”柳青青说,“日子真快,又是月半了。”
飞羽不理会她的感慨,招呼“姐妹”,合力把一张高脚紫檀燕几抬到中庭。几上置一具博山炉,炉中爇一丸雪山所产的阿卢那香,氤氲一缕,随风散入别院。
于是韩翃欣然色喜,侧耳静听。
墙东裙幅窸窣,隐约可闻,忽然檐前铁马琤琮乱响,浮云掩月,那面有人说话了。
“啊,风吹灭了烛!夫人请稍待,等我另外取了纱灯来!”
“这么好的月亮,本就不该燃烛点灯。倒是有些冷了,去取了那件蜀锦襦来与我穿!”
“是。”
“夫人,”是另一个娇嫩而稚气的声音,“你这初一、十五烧天香,究竟有何好处?”
“咄!不准胡说!”叱斥了这一句,接下来的是和蔼的教导,“敬神拜佛,无非表示一心向善。过往神祇,无时不在考察人间善恶,心动神知,万万勿生恶念!你可好生记住了我的话。”
“是,夫人。不过我想那过往神祇,犹如世间好人一般,看见夫人这样至至诚诚烧香,心里一定感动。”
“但愿如此。”
“果真如此,一定保佑夫人凡事称心如意。”
有片刻的沉静,然后是一声令人费解的微喟。
“夫人,你何不祷告祷告?过往神祇怕是急着要听你的心愿。”
“这——这你又怎么知道?”
“我是拿我自己来想,往常,飞羽姐姐待我好时,我便忍不住在心里琢磨,总得替她做点什么才好。想来过往神祇也是这样。”
扑哧一声笑了:“孩子话!”
“夫人,”是飞羽在接口,“惊鸿的话不错。若有心愿,不说与菩萨神灵,又说与谁?”
“也罢,你们都这么劝我,我便祷告一番。”
她要祷告些什么呢?隔墙的韩翃十分关切,因此,惴惴然地在想:若是默祷,便无由得知她的心事了。
天从人愿,那面再度传来鸽铃似的声音:“弟子泸州李府柳氏青青,谨诉三愿,伏祈过往神祇,鉴我私衷:一愿无灾无难,合家上下安宁;二愿郎君李公原守成保身,长相厮守;三愿……”
“奇了!”韩翃在心中自语,“何以第三愿不能公然出口?”
墙西的飞羽,为爽然若失的他做了件好事。“夫人,”她问,“‘三愿’如何?”
“三愿韩夫子早登上第,衣锦还乡!”
还有哪一位“韩夫子”?细细思量,再无别人。于是韩翃神魂飞越,落第的辛酸与美人的关爱交相激荡,恨不能呜呜咽咽,尽情一哭。
然而千里跋涉,连年失意,能换得这一番同情,则虽悲亦喜。但喜极反疑,怕是自作多情——一念怜才,常情常事,甚至如漂母之于韩信,只不过可怜他穷途末路而已。感恩之念不可无,却不该有所妄想,否则是无聊亦复无耻了。
这一想,韩翃不胜内惭,懒懒地移动脚步,走向屋内,然而墙西一有语声,却又忍不住驻足细听。
“夫人,”是飞羽在说,“你常说,韩夫子不是长此贫贱的人,是从何处看出来的?照我看,骨相太薄,不是有福分的人!”
“噤声!”柳青青低声喝阻,“你这话叫韩夫子听见了会不高兴。”
“别院灯光早熄,想来熟睡多时,不会听见的。”
“就算不会听见,也不该背后论人长短。”
“夫人,”飞羽带着笑声,“你一片心都在韩夫子身上!”
“一片心都在韩夫子身上!”韩翃一个字一个字地在心里默念,清清楚楚的十个字,丝毫不错!这不是自作多情吧?他问自己。
于是,为激情所驱,他匆匆奔向南廊,西头尽处有一道腰门,正当举手欲叩之时,突然记起他初到此地的光景。
雪亮的铜环一响,黑漆腰门双启,一行俊仆,簇拥着主客两人进入别院。
主人李公原已近中年,长得极其魁梧,一身极华丽的衣服,像个纨绔,但眉宇眼角,精明而有侠气,不似那不辨菽麦的膏粱子弟。
相形之下,做客的韩翃可是太寒酸了。一领青袖,半已残破,才二十四五岁年纪,只以形神枯槁,仿佛未老先衰。那一副落第举子的倒霉相,真是可怜!
“君平兄,”李公原在廊下站住,指着院子和北面三楹精舍问道,“你看这别院如何?”
“啊,啊!”韩翃略显局促地看了看,“花木清幽,隔绝红尘,是读书养静的好地方!”
“你可喜爱此处?”
“这——”韩翃不知如何作答。
“但说无妨。”
“自然喜爱!”
李公原点点头,转脸喊一声:“陈二!”
“陈二在!”一个老苍头躬身回答。
“备办动用器具,务求精美,立刻把这里布置起来。再开库取我用的衣料,来替韩夫子裁制衣服。”
“是。”
“还有,问夫人要钥匙,从银库里取一囊沙金来,准备韩夫子买书之用。”吩咐完了,转回头来,又对韩翃说:“君平兄,从此刻起,你就住在这里,安心用功,明年春闱,一定得意。”
“李……李大哥!”韩翃激动得语不成声,“你我萍水相逢,只不过由我一首题壁的诗,蒙你赏识,才得定交。虽说一见如故,到底素无渊源,如此厚待,不敢轻受!”
“老弟!”李公原笑着拍拍他的肩说,“你说这话,我该罚你!莫非看我满身铜臭,不配爱才吗?”
“哪里的话,这样说,可叫我太惶恐了!”
“既如此,你就把我的家,当作你自己的家——我跟你实说了吧,类此的所在,我在长安尚有三处,真个分身乏术,还要拜托你多多照料。”
“不可!万万不可!”韩翃喃喃地自语,“‘国士待我,国士报之’,何况这是人家托我照料的地方?”
一阵急促的步履,自廊下传过中庭……
“听!”柳青青倏然动容,“什么声音?”
“像是脚步声。”惊鸿回答。
“莫非韩夫子在院中步月?”
柳青青的话刚完,隔院传来关门的声音。飞羽伸一伸舌头,惊异地轻呼:“真的是韩夫子!大概一直在院子里,此刻才进去。咱们说的话怕是都叫他听见了!”
“是不是?”柳青青微瞪着眼,“叫你们不要胡说,你们不听!”
受了责备的飞羽,不免迁怒。“哼!”她冷笑道,“鬼头鬼脑听壁脚,不是什么好人!”
“怎么能怪人家?”柳青青放下脸来,真有些动怒了,“人家并没有要偷听,只怪你们多嘴。你们这轻嘴薄舌的毛病,趁早给我改掉!”
“夫人就会帮他!”连惊鸿都不服气了,嘟着嘴在嘀咕。
原来以为会失眠的韩翃,想不到居然心安理得地一觉睡到天明。
漱洗以后,照例先温习了前一天的功课,才吃早饭。然后替李公原处理一些家事——那只是跟管家陈二打个交道,听他报告:蜀中送来些什么土产,已经入库;或者哪个童仆犯了过错,已如何处分之类。然后,约略看一看收支账目。此外,至多再替李公原处理几封无关紧要的书信而已。
重要的书信,他都留着让李公原自己开拆。这些信不难从表面上辨别,凡有“密启”“亲拆”字样的便是。日子久了,只一看信封上的笔迹,便可意会。这天就有一封,封缄之处判着个核桃大的“杨”字——最得宠的杨贵妃的从兄,身兼四十余职,遥领剑南节度使,新拜御史大夫杨国忠的密函。
这是要件中的要件,李公原曾有话交代,接到这样的书信,应当立即派人去找他,直至找到为止。
到了午间,终于在孙驸马府邸中,把李公原找回来了。
每次他看完了这些信,都是不声不响地藏之袖中,而这一次出现了例外,“君平,你看一看!”他把杨国忠的信递了过去。
韩翃不肯伸手去接,“这是极紧要的信,局外的人不宜与闻。”他说。
“你的话不错。不过,到了今天,我有些话该告诉你了。你先看了这信再说。”
于是韩翃接过信来,上面既无称呼,亦未具名,只寥寥九个大字:“即有旨,速嘱仲通来京。”
韩翃知道,仲通是指鲜于仲通,与李公原是蜀中两大富豪,拥有极多的盐井、铁矿,以及岷江、雅砻江、嘉陵江的沙金淘洗场,却不知道鲜于仲通跟杨国忠也有交往,而且看信中的语气,两人似有极深的渊源。
“是的!”李公原肯定了他的疑问,“仲通跟国舅的渊源极深——”
杨国忠年轻时是个无赖,素为乡党所不齿。年已三十,侘傺无聊,幸而结识了鲜于仲通,得以不忧衣食。其后他的叔叔杨玄琰——杨贵妃的父亲死在蜀州,他以料理丧事的方便,竟与他的一个堂妹私通乱伦。她,就是现在的虢国夫人。
杨玄琰的丧事过后,“虢国夫人”给他一大笔钱,供他到成都去钻营求官。谁知初到成都,一天工夫便输得分文不剩,于是到秦中去流浪了一阵子。郁郁失意之余,仍旧回到成都,自然仍做鲜于仲通门下的食客。
其时杨贵妃刚刚得宠,而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与宰相李林甫有嫌隙,想结纳杨贵妃作为奥援。章仇兼琼把这份重任委托给了鲜于仲通,鲜于仲通却荐杨国忠自代。一番接谈,章仇兼琼对他大为欣赏,拨钱百万,让他到长安去活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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