章台柳(2/10)

“这就无怪其然了。”韩翃又问，“所谓‘即有旨’，是何谕旨？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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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不用说谁敬谁，大家一起吧。”柳青青在一旁接。

“你奇怪吧，仲通一介商贾，怎能来京兆尹？”李公原笑，“我再告诉你吧，仲通还带过兵，打过仗，曾以‘蜀郡史’的官衔，率师六万征南诏。结果泸川一战，全军覆没。只是他的福分大，居然不死。”

暗空无月，越发显华堂中红烛的辉煌。光焰耀，映着柳青青的血罗裙，漾一片喜气，不像是将要把盏叙别的光景。

“君平，”李公原很随便地说，“你扶她一把！”

“青青，我要问你句话，你看韩君平这个人怎么样？”

“这不要。要的是你可愿意帮助他？”

韩翃心想，他问得糊涂，自己答得却不可虎，便恭恭敬敬地说：“夫人才德俱备，自然是李大哥的贤助。”

什么是她自己的东西？一切都是他置办的，连她本人也是——五百贯的价，父母在家乡倒是足堪温饱了，但也从此见不到了。还有韩翃。

“纵能不死，这丧师辱国的罪名，怕是逃不了的。”

一听这话，韩翃顿有无限凄惶。这不仅由于一向相得十分洽，不免恋恋不舍，而且他一走之后，自己失去凭依，那漂泊的日可是不容易打发的。

“不要。”柳青青仍旧恢复了娴雅的微笑，走回自己的座位，但步一一低，走得不甚利落了。

“好。”李公原指着柳青青说，“你看她如何？”

柳青青脸一红，心里恨飞羽或是惊鸿，不该把她许愿的话也去告诉他。看来赖是赖不掉的，只得想话来解释。

“韩夫到！”陈二在中门外唱。

“不但没有分，国舅还替他列叙战功，保奏升官。”

李公原拦着说：“自己人不必客了。咱们就席喝酒吧。”

日愈近，柳青青的困惑愈。她不知李公原究竟拿她何置？在安，他有四住宅，每一一位主妇。另外三位“妹”她未见过，但她相信她是四个之中最得的一个，这可以由他把一切重要文件存在这里而得到证明。因此，他是应该带她回蜀的。

柳青青疼得皱眉。韩翃则更为惶恐，弯腰去，想替她一痛，手一伸去，才想起这是非礼的行为，便又缩回了手，却顺手拾起地上的银壶，捧在怀中，窘得满脸通红，不知该怎么说才好。

“当然。”韩翃毫不迟疑地允承。

于是又一阵推让，李公原拗不过韩翃的谦辞，居了上座，他和柳青青侧席相对。等飞羽斟过一巡酒，李公原叮嘱：“你们都退去，把中门关上，暂时都不准来！”

李公原鼻里轻轻哼声音，微微一笑：“若是如此，何有今日？”

韩翃知他有机密要的话待说，神间不知不觉地显得戒慎了。

韩翃本来就有此意，不得他一句话，立即伸双手，扶住她的左臂，却是远远的，一步一步扶回她的座次。

韩翃骇然，这样一个重要的职位，亦可以拿来作为私人报恩之用？这真是太可怕了！

“是的。我也装了一肚的话——”韩翃笑，“‘黯然魂销者，唯别而已矣！’竟不知先说哪一句的好。”

“唉——”她地叹气，丢手中在拾掇的一些金玉摆设，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致来了。

“不但如此，国舅和仲通还有许多休戚相关、荣辱与共的关系。而仲通跟我，又是分不开的，他在蜀中，我在京师，现在，他到京师，我就该回蜀中去了。”

这又是一句叫人难以置答的话，“一年多的工夫，见过不多几面，我怎么说得上来？”她只好这样推托着说。

“仲通要来京兆尹。”

“不错。”李公原说，“我在安三年，立了四门。那三个不是争风吃醋，便是无理取闹，再不然就是唠唠叨叨，废话说个没有完。若说能够替我分劳解忧的，也只有青青一个。不过，我问的不是这个意思。”

“那好。”李公原说，“你把立柜的钥匙给我。”

那神态和语气，让他到诛心的恐惧和愧窘，嗫嚅着答：

此话一，韩翃和柳青青都大意外，也都到意义不明，是哪方面的“如何”呢？

“君平，你知的，我是最喜痛快的人。我问你句话，你要老老实实回答我。”

沉重的步履声，由远而近，到院中停住。她听见李公原在吩咐惊鸿：“叫厨备一席酒。再到别院去跟韩夫说，晚间请他来话别——韩夫明天要搬去了。”

“哪里，哪里。”韩翃赶答，“这一年多，承李大哥不弃，此恩此德，永矢不忘。该我来敬一杯，略表微意。”

便这一句话，顿时教柳青青神魂飞越，心灰意冷——人生真是没意思，说散就散，连句知心着意的话都没有机会说，真是叫人不能甘心。

“李大哥，”韩翃激地说，“生我者父母，成全我的是你，真不知何以为报？”

“你的呢？”

“我可没有能帮助他的地方。”除此一语，她不便再多作解释，否则，倒显得自己心虚了。

“请来坐。”李公原捉住他的手臂说，“家常便酌，不成敬意。只是想跟你好好儿说说话。”

“不必！”李公原摇摇说，“明年闱，你须应试。而况蜀艰难，何苦跋涉？”

“怎么？竟无分？”

“谢谢！”柳青青嫣然微笑，目光也一直缭绕在他左右。

想了想，决定随李公原蜀，于是他说：“李大哥，蜀中的名山大川，在我向往已久，你带了我去吧。”

窗前条案上，另有盛满了酒的银壶，韩翃新取一把，依次斟满，这时才能定神来，歉意地笑：“太失仪了，我自请分。”

说着已跨了厅堂。帘一掀，一脂香粉腻夹杂着气酒味，中人醉。韩翃定一定神，才看到柳青青微微笑，端立方，便即朝上作揖问讯：“夫人好！”

“韩夫好！”柳青青敛衽还礼，然后回吩咐，“飞羽，奉茶！”

“这，这——”韩翃不知怎么再往说了。

“君平，”李公原举杯相邀，“相聚一年有余，多承你帮我的忙，谢不尽。请了这一杯！”

那是什么意思呢？韩翃和柳青青心里都有这样的疑问，却都没有说来。特别是在看到李公原环顾的光中，带着莫名其妙的恶作剧的意味，韩翃更起了戒心。

韩翃一袭褞袍，缓步而来。这是柳青青的住，虽仅一墙之隔，他却从未来过，不免顾盼一番。一看到李公原在滴檐前等候，赶抢上两步，一揖。

“夫人！”飞羽走报，“郎君回来了。”

“好办得很。”李公原轻松自如地答，“一切不动，原样儿让仲通来接收。你只收拾你的东西好了。”

三个人都了杯。柳青青提起银壶，走到韩翃席前替他斟酒。韩翃有些受若惊，慌慌忙忙站了起来，不料碰翻了她手中的酒壶，正砸在她脚上。

“君平，你放心！”李公原知他的难，安他说，“我虽回蜀，必不会丢你不。我自有安排，仍旧能够让你在京师安心读书。”

“这有许多原因，不过说来说去，也只是为他自己。君平你想，国舅兼领着剑南节度使的职位，仲通既是他的属，征南诏又是他的保荐，真要追究丧师辱国的责任，他不是也脱不了系吗？”

每一想到此，她便有着无端的兴奋，同时，思绪总是由此而断，她无法想象，要怎么样的一安排，才能跟他相聚？或者至少见上一面，让他了解自己藏心底的愿望。

柳青青想了一，答：“才之心，我和郎君一样。”

一听这话，韩翃放酒杯，神严肃地看着主人，风扫过柳青青。她跟他持的是同样的神态。

柳青青听他说过，自安西去，栈，剑阁，凡遇通都要邑，都有他安设着的家，这一路蜀，本不用在旅舍中榻。

照这样看，他未见得会带她蜀。那么，是如何置呢？这关系着她今后的命运，她迫切地想问个明白，但也实在无法问得，只怔怔地想着心事，竟似无视于他在前。

然而，李公原始终未确定的表示。她问过他，他的回答是糊的：“你且先收拾了你自己的东西再说。”

韩翃将留在京师，这她是知的。如果她跟随李公原蜀，从此天各一方，一片愫，永无表达之期。若是李公原把她遣散了呢？也许……

柳青青一惊，听他的话，才记起自己确是叹过一气，只得笑：“你这人真是可叹！什么时候了？一去三天，不见影儿。家里糟糟的，倒是怎么办呐！”

“啊，原来如此！”韩翃恍然大悟，但随即生无穷的愤慨，心想国事之于此辈人手中，恐怕天要大了！

“我是说你，”李公原指着他说，“君平，你个人对青青持何想法？”

行期已经决定了，挑了十月初七，宜于行的黄吉日。

杨国忠便是如此起家的。饮思源，所以他平生唯一恩的一个人，便是鲜于仲通。

床有个五尺的紫檀立柜，镂刻极，一向是李公原放置要文件的所在。他从她手里接过钥匙，开了立柜，检一张纸，藏袖中，钥匙也不再还她了。

李公原已有三天未曾回家，这在平时是常事，但日已到了九月底，动在即，许多未了之事要理，却一连几天不见人面，凡事没个商量之，因而柳青青不免心中有气，所以懒懒地答了一声，不像平常那样，起到廊迎接。

“罚一杯。”李公原说，“暂且记。等我说完了话，咱们再痛饮一番。”

“对。”李公原对她说，“你也来！”

“有话慢慢说。我都知。”

途跋涉，吃一趟辛苦他倒不怕，只是千里迢迢，好不容易到了京师，最大的目的，就在应礼的考试，猎取一名为天读书人所一心追求的“士”。蜀以后，势必放弃应试，那是大违本心的。再又想起柳青青祝告上苍“愿韩夫早登上第，衣锦还乡”的话，越发觉得自己的打算是行不通的了。

“是的。咱们的意思都一样，都赏识韩君平，都愿意帮他早早成名，扬眉吐气。”

“听说你对他很关切，唯愿他早登上第。”

“我吗？无所谓。反正到为家，一路回去，总不愁没有穿的、用的。”

“只望你早早中，名扬天，不枉我一番期望，那就是报答我了。”

而这一声叹息，正好让李公原听到了，“何故吁短叹？”他一面掀帘屋，一面发问。

“那不也是你的意思？”她说，“希望他勤勉用功，早登金榜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