红叶之恋
一九四六年初秋,我与友人合办的一张小型报纸,因为经营不善而停刊。结束一切烦琐的善后工作之后,我几乎像瘫痪了一样,整日在家休息,甚至对来探望我的朋友都懒得招待。
不久,接到从小同学,而且一直是知交的方云叔从上海来信:
千里:
我常听见文化界的朋友说:“如果你跟某人有仇,最好劝他办报。”谢天谢地,你总算自己饶了自己。
令兄来沪,曾获一晤,说你饱食终日,无所用心,而且要杜门谢客。过分透支脑力和体力的人,常有这种现象。据我的经验,需要近乎放纵的生活,才能恢复身心的正常,因此,我劝你到上海来盘桓若干时日。
你记得吕班路上的那家“美龙”吗?最近我几乎每晚必到。吸引我的,除了它的龙虾沙拉以外,还有一个原因。
什么原因?恕我在这里卖一个关子,你一来就知道了。
云叔 八月十日
在这时除非是要我工作,否则我不会反对什么;而且确也曾打算过要换换环境,以便让我的太多的疲乏,能早日消失。于是,第三天的下午,我便出现在云叔的办公室里。
“你要我过怎么一种近于放纵的生活呢?”我说。
“这并没有一定的尺度。”云叔摇曳着他的腿回答,“点滴不沾的人,醉一次便是放纵;开口修身齐家,闭口礼义廉耻的人,偶然打一次茶围,也是放纵。像你,白天跑新闻,晚上编电讯,间或还要抽出空来写一两段副刊文章,那么,现在让你整天不做事,吃吃小馆子,看看电影,那不是近于放纵的生活是什么?”
我甚为奇怪,云叔本是个很拘束谨饬的人,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辞令?因此,我默默地打量他,想找出一点与我半年之前所见的云叔的不同的地方来。有的,我发现他的动作变得轻佻,他的服饰变得更讲究,最显然的是眉宇之间常有一种掩抑不住的喜悦,这一切都是恋爱期中才有的特征……
“你在想什么?”云叔打断了我的沉思。
“我在观察你的变化。”
“没有什么变化!”他摇摇头说,“至少在对老朋友的交情这一点上。”
“当然,你不会觉察你自己的变化,但我相信我一定能够证明我的判断的正确!”
云叔微笑着,深深地看了我一眼,然后说:
“走吧,我替你接风。”
“到哪一家?”
“当然是美龙。”
在我的记忆中,那是一家白俄所开的小馆子,和一般的罗宋餐馆一样,小小的店面,简陋的布置,除了一道汤以外,没有什么好吃的东西。但现在所看到的美龙,今非昔比,宽敞明亮的餐厅,红绒的座椅,而且还挂着油画。这时尚未到上座的时候,疏疏落落的桌椅中间,轻扬着悠远的旋律,显得格外幽静。
我们拣了靠窗的一张桌子,刚一落座,立刻走过来一个金发黑眼的女孩子,远远地就和云叔交换了一个眼色和微笑——一个难以形容的眼色和微笑。
“原来如此!”我所看到想到的,和我所怀疑的,都在这一瞬间豁然开朗。
“吃什么?”云叔从那个女孩子手里接过菜单递给我。
“你替我点吧。”我回答。
“那么,”云叔合上菜单交还给她,“听你的支配。”
“要酒吗?”是带着点山东味儿的国语。
“要的。两杯威士忌苏打。”
她一扭身走了,金黄色的长发,轻柔地往一旁甩去,像艳阳天气里迎风起伏的麦浪。
“这就是吸引你每晚必到的另一个原因?”我问。
“所以我说你一来就知道了。”
“大概又是帝俄落魄的王孙?”
“不,波兰人。”
“叫什么?”
“autonia,你叫她安妮好了。”
“可以请她喝杯酒吗?”我试探着问。
“你知道的,这里没有这种规矩。不过你可以问问她,大概还不至于碰钉子。”
其时,另外一个侍者来陈设餐具,我们便暂时中止谈话。接着,安妮捧着一只大银盘,端来了我们的酒菜。云叔向我使了个眼色,一个催促的眼色。
“安妮小姐,我可以请你喝杯酒吗?”我说。
“贵姓!”
“噢,安妮!”云叔抢着回答,“他是我的好朋友黄千里。你可以跟我一样,叫他千里。”
“不,那是不礼貌的,我应该称他黄先生。”她的语声中带着些鼻音,入耳甜而媚,然后转脸问我,“我当然不应该拒绝黄先生的要求。可是我想要知道黄先生请我喝酒的原因,是不是因为——”她指着云叔说,“伊里奥的缘故?”
由于缺乏心理上的准备,我一时不知所答,想了一想说:
“请等一下,我慢慢回答你这个问题。告诉我,你爱喝什么酒?我替你去要。”
“她爱喝寇利沙,你让她自己去拿吧!”又是云叔抢着作答。
安妮也真听他的话,微笑着去端来了她的酒,很自然地坐在我和云叔之间。我们一面喝酒,一面谈话。她的北方话实在流利,我禁不住问:
“你在中国住了几年?”
“你猜呢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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