!”茶店伙计对阎婆惜顿时换了副神,“好福气!嫁得宋押司,不愁少风光。”说着,从肩上取巾,胡替她抹一抹凳:“请坐了吃茶!一个杏仁青梅八宝汤,我的孝敬。”
“不敢当!”阎婆惜抿着嘴笑,心里在想:也罢!嫁了黑三郎,也还不坏!
伙计了两个八宝汤来。张文远不肯白吃他的,取了块碎银,看也不看,丢了给他。
“多了,多了!小押司——”
“休来啰唣!”张文远不耐地打断了他的话。
茶店伙计不知他何故如此,不便问得,只诺诺连声地走了。阎婆惜却不然,轻声问:“小三郎——”
“文远!”张文远大声纠正她,旋即省悟到自己失态,便放缓了声音又说,“师娘,你老人家记着我的话,只叫我的名字。”
阎婆惜有些反,便叫一声小三郎,又有什么使不得,一赌气索不开了。
张文远觉得好没趣,站起来说:“我去寻一寻外婆,寻着了来。”
怎叫寻着了来?寻不着便不来了吗?疑问重重的阎婆惜,不自觉地一伸手拉住了他:“你哪里去寻我娘?”
“师娘请放手!”
阎婆惜脸一红,把手缩了回去,势猛了些,带翻了那盏八宝汤。
淡裙,把盏五颜六的八宝汤泼在上面,格外刺目,加以阎婆惜声一喊,自然便叫茶客都围了上来。看着兀自好笑,窘得她手足无措,只怨她娘偏趁这一刻了门,更怨张文远不识眉低,趁这一刻安安稳稳说些话倒不好,偏要大海捞针似的去寻“外婆”!不然,哪里来这桩扫兴之事?
心里恨着他,恰恰他又凑了上来,从袖里摸块手巾,递过去要替她拂拭渍——果然这样了倒也好,谁知他手伸到她裙幅,却又蓦地里住了手。这也怨旁观的人光太锐利。众目昭彰之,便自己的妻,也不好意思这等去服侍,况是未过门,且又小着自己两三岁的师娘?须得避此嫌疑!
这一来,阎婆惜更加置无地。只是满怀火气发作不得,也不肯发作;果然要发作时,阎婆惜的泼辣,就十个张文远,也须要抱鼠窜。
看闹的人都觉得他们这份尴尬十分有味,便越发起哄。“那后生,”有人笑着喊,“这等脸薄!”
又有人笑:“看来也是个怕老婆的!”
有那忠厚的便小声劝告:“休这等说!越说越叫他娘动气,等回了家,跪算盘、灯台,有他的罪受。”
张文远从未如此受过窘,恼羞成怒,便把他在刑案上的威风使了来,脸凝严霜,把双睛睁得好大,冷冷问:“列位是来看笑话?还是怎的?”
这一问,顿时把七八糟的嬉笑之声收了个净。却也有那不服气的,要上来辩个理:“咦!这茶店人人来得,有什么,看什么!你说这话好没意思!”
张文远把脸都气得青了,正待大大发作。茶店伙计分开众人,劝解:“小押司,休得动气!”接着又声说:“这位是刑案上宋押司的徒,张小押司。各位散一散,请回去用茶。”
原来是宋江的徒弟,都知少惹为妙,一个个悄没声地溜了开去。
等闲人走得远了,阎婆惜自取一块手巾拂拭着裙幅,中嗔怪张文远,恨声说了三个字:“都是你!”
虽是怨责,声音中却显得别样的亲切。张文远心中一动,自压制着自己,漠然不答的神态。
这一使得阎婆惜真的动气了,本来想要问他:这便是你对待师娘的礼貌吗?但到底初见,而且是在茶店里,斗起来不好看,只得权且忍耐。
幸好阎婆寻了来了,帮着携了东西回家。门细看,女儿的脸不甚好看,张文远也不似初来时那般有兴,不免奇怪,随即问:“喜喜地门,怎的这等一副气回来?可是有什么不如意的事?”
这一问,张文远警觉了,赶赔着笑说:“没有,没有!”
阎婆惜也不肯说她生张文远的气,只埋怨他娘:“都怪你不好!不知到哪里去了?回家不得门,到对面茶店去坐等,把盏八宝汤泼在裙上,好不狼狈!”
“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!”阎婆笑,“快去换了裙——也就收拾收拾吧,好待到黄家去了。”
于是母女俩把大包小包都搬了去。张文远听得她们一面拆包封,品评那些新置的衣饰;一面是阎婆断断续续地告诉她女儿,说她与黄婆到铁那里走了一趟,拿宋江和阎婆惜的八字排算了一,毫无冲犯,是极好的一桩姻缘,顺便也挑了屋的日,以庚申日最好,算来还有五天,就不知宋江的意思如何。
张文远一个人在外屋枯坐无聊,而且也还有些事要去安排,于是把阎婆喊了来,径自告辞。
在里面的阎婆惜听得他要走,便如失落了一件什么心的首饰似的,心里好不自在,急忙走了来,刚掀开门帘,恰逢张文远转向外,两人的光,一接便分。他呆了一呆,心来,不作招呼,大步走了。
“你这个小短命的!”她咬着嘴,轻声骂着,“看你逃得我的手?”
不防这句话落阎婆耳中,虽隐隐约约,听不真切,但看她的神气,便也料到三分了,所以急忙追问:“你如何与小三郎怄气?”
“你休来我!”
越是这样说,阎婆越要,但知女儿的脾气,好言好语相劝,绝不肯听,便使了个激将法:“你是师娘,他是徒弟。若能收服了他师父,凡事向着你,徒弟的敢不听话?哪里有什么气好怄?”
这话醒了阎婆惜,只不过别有心。要在小三郎上打主意,先要把黑三郎敷衍好了,叫他不疑不防,才得施展自己的手段。
于是她心里舒坦了,洗脸梳,兴兴地修饰了一番,换件颜衣服,随着阎婆慢慢走到黄家。
黄婆已经预备好了。客堂里设两张桌,一张铺排了五副杯箸;一张设着笔砚,端端正正放了一份“卖契”。
契约的文字,两个老婆早就商议好的。黄婆事细,特意又问阎婆:“你女儿可识得字?”
“略识几个。”
“识字最好,且叫你女儿过一过目,省得日后有甚闲话。”
阎婆惜真个接过契约来细看。她识的字不多,一半认,一半猜,算是把它勉明白了。
“可曾看清楚?”黄婆郑重其事地问。
“看清楚了。”
“看清楚了,你须谨记在心。”黄婆摆辈的姿态告诫,“休犯了契约。宋押司是个极好的人,你死心塌地跟了他,日后自有好。养丈母,不用说;百年以后,一切发送,自然也是他。你如小心服侍,宋押司是最知好歹,三年五载,把你扶了正,这张契约还了你,那时你才知黄娘怎等成全了你!”
“那时少不得还要重重酬谢。”满心悦的阎婆,又对她女儿说,“黄娘是句句金玉良言。你快谢了!”
阎婆惜也觉得她这番话十分动听,正要拜谢,听得外面敲门声起。
黄婆顾不得受她的礼,赶去开了门。门外正是宋江和张文远师徒。
里面的阎婆惜,一见便避了开去。好在卖契上不须她自己签押,两个老婆就随她去。
等与宋江略略寒暄过后,黄婆便向张文远笑:“小三郎,来服侍你外婆捺手印。”
一听这话,阎婆先就把这只右手伸了来。张文远原是惯了这勾当的,先取两滴,在砚台一角,略略磨了两,然后把着阎婆的右手指,在砚台上侧着一,蘸上了墨,再在契上她名字之,照样侧转着从右到左,便是一方极清晰、极平整的手印了。
“黄婆!”张文远放阎婆手,“你如何?”
“不用费心,我只画押。”说着,她提起那重如千斤的笔来,颤巍巍地在自己名字面,画了个七扭八歪的“十”字。
张文远是提了个包袱来的,等立了约,便把它解开,里面是耀生十锭官宝。一个元宝五十两,共是五百两。“外婆!”他说,“库平足纹,丝毫不缺。你老人家来数。”
这是卖女儿的钱,阎婆老脸羞窘,不肯来接,笑着说:“甚数?且丢在那里再说。”
这就用得着媒婆了。“我来,我来!”黄婆把包袱一把提了过来,朝阎婆边一放,然后把阎婆惜的卖契折了起来,与张文远代收。
“从今是一家人了!”宋江向阎婆唱个喏,“以后凡事要妈妈教导。”
“好说,好说!”阎婆还着礼,也代了两句门面话,“我女儿年轻,气不好,凡事要请三郎担待。”
这时黄婆已到里面把阎婆惜扶了来——羞带愧地,只低着。宋江便又迎着唱了个喏,:“大!”
阎婆惜便叫他一声:“三郎!”待敛衽还礼。
“要行大礼!”黄婆凑到她耳际,轻声提醒她。
婢妾初见主人,都是这般规矩。阎婆惜无奈,只得盈盈拜,给宋江磕了。
然后与张文远平礼相见,又谢了媒。过一阵,黄婆肃客席,宋江首座,东面是阎婆母女,西面是张文远,她自己在面相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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