女贞子歌(1/10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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女贞子歌

堆积在心头的疑云越来越浓了。

为什么要迁到苏州,在十五岁的琴娘看,就是件不可解的事。她听她父亲说过,她家在常熟已住了三代,虽然没有负郭之田,至少有容身的住宅。亲戚故旧亦多在常熟,这对她家的生计关系极大——父亲是以笔耕为生的名士,坐馆兼卖文,都要靠相知有素的亲戚故旧上门求教,才有束脩和润笔的收入。到了苏州,人地生疏,好比一条鱼,由江河移入涸辙,鱼而有知,绝不愿遭遇这样的困境!然则父亲的移家,究竟是为了什么?

她也曾悄悄问过母亲,所得到的答复是:“听说常熟有土匪要闹事。苏州是省城,兵多,保护得严。”

这话初听好像有道理,细想一想就不对了。“为什么人家不逃难?”她问,“偏我们要逃?”

“不要多问!”母亲不耐烦了,“你也该懂点事,不晓得大人心里烦?”

琴娘如何不知道?每每看见父母避人低语,想问不敢。而最可怪的是,老家人郭祥与她死去大哥的乳母老胡妈,也在避人低语,而避的正是她!

这就不能不使琴娘怀疑,那些“低语”与己有关。然而她却再也想不出,什么与己有关的事,严重诡秘到这样的地步?

“如意!”她向与她同年的丫头说,“你去打听打听看,他们到底在讲些什么?”

“小姐,小姐!真正想不到!”如意喘着气说,“戴老爷被绑到法场杀掉了。”

琴娘吓得神色大变,明知戴老爷就是戴高,却必得要问一句:“哪位戴老爷?”

“还有哪位,自然是戴少爷的老太爷。可怜!戴太太跟戴少爷也充军到山海关去了。”

听这一说,琴娘更有摧肝裂胆之痛,勉强支持着问:“这,到底是犯了什么罪?”

如意打听得相当详细,戴高是被牵涉在“朱三太子”一案之中。民间相传,李自成破京师的时候,崇祯皇帝的第三子流落民间,称为“朱三太子”。从顺治初年以来,一直为遗民志士奉为幼主,要扶保他恢复大明江山。在清朝的皇帝看,这就是大逆不道,因而处心积虑,要捉“朱三太子”。半年以前,终于捉住了,审问的口供中,提到曾在戴家住过,因而戴高被株连在内。大逆重案,戴高被判死刑,家属充军。

“戴少爷真是孝子,他到衙门里去哭求,自愿代父受一刀之罪。”如意说道,“衙门里不准,拿少爷关了起来。等斩过戴老爷,才拿他跟戴太太一起充军。如今只怕已经到了山海关了。”

最后两句话,在琴娘已是听而不闻了。魂动神摇,一颗心仿佛已飞离了胸腔,昏昏沉沉地只隐约听得如意的狂喊。

“小姐,小姐,你怎么了——”

她无从回答,也无法听闻,在一片昏乱的回忆中,渐渐地出现了清晰的景象。

“研生!今天我与尊翁有个文酒之约,到晚才得回来。我留下一文一诗两个题目给你。”王锡爵递过一张纸来,“做完了,替你师妹温习温习功课。”

“是!”戴研生接过题纸,很快瞟了琴娘一眼。

虽是闪电似的一瞥,那略带顽皮的笑容,已深印在他脑海中。想到没有老师监视的时候,与琴娘隔桌相对,眼中是如画的眉目,耳中是银铃似的娇语,鼻中是芝兰般的脂香,他便像醉了酒似的飘飘欲仙了。

“阿琴,”王锡爵又告诫女儿,“你可别欺负你戴大哥!”

“谁敢欺负他!”琴娘嘟着淡红色的小嘴说,“只要他不煞有介事地摆架子就好了。”

王锡爵笑笑不响,扬长出门。戴研生目送他的背影消失,转脸看到琴娘,眼观鼻,鼻观心,仿佛在一本正经地看书,倒有些手足无措之感。

“我先做我的功课。等我做完了,帮你温书。”

戴研生搭讪着自语,一面说,一面坐回自己的座位,拿起题纸来看,文题是“发乎情止乎礼论”,限五百字;诗题是“暮春”,七绝不限韵。

这两个题目都不难,只是戴研生文思不能归束,便觉得茫然无所措手了。

“还不动手?”琴娘终于忍不住表露了她的关切,“等爹爹回来,看你怎么交卷!”

“文思不来,无可奈何。”戴研生搔搔头苦笑。

“把心静下来就好了。”

“就是静不下来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‘不见可欲,其心不乱’!”

“咄!”琴娘气得脸都红了,“你说的什么混账话!回头我告诉爹!”说完,站起身来就走了。

戴研生大惊失色,赶紧追出去喊道:“师妹,师妹!”

琴娘不理他,一直进了垂花门——那是老师家的内室,虽是通家至好,亦不便擅自闯了进去。戴研生像斗败了的公鸡似的,垂头丧气,一步懒一步地回到了书房里。

满心懊丧地枯坐自责,都是不能“发乎情止乎礼”之故。这样想着,忽然文思大来,不可抑止,于是抛却心事,展纸伸笔,五百字的一篇论,居然未到日中就已脱稿。

趁着文兴,再做那首“暮春”的七绝,中心恬然,大有“绿满窗前草不除”的意境。略略构思,便有了两句,正提笔写着,听见有人在喊:“戴少爷,开饭了!”

抬头看时,如意端着一只托盘走了来,是一大碗鱼面,两碟酱菜。戴研生一见便喜——鱼面在他口舌中,是天下的至味。

扶起筷子,忽然想到一件事。“小姐呢?”他问,“可有生气的样子?”

“生气?”如意睁大了眼问,“为什么?”

这就可知琴娘并未生气。戴研生所想知道的,就是这一点,于是连连乱以他语:“没有什么,没有什么!”

心一宽,胃口格外好,一大碗鱼面吃得涓滴不留。等如意收拾了桌子,他继续未完的功课,拿一首诗作完,开始誊清。而天色却突然变了,由晴而阴,然后刮风下雨。戴研生觉得一件薄薄春衫挡不住骤起的寒气,只是功课要紧,忍着冷依然埋头写字。

忽然,发觉背上加了一件衣衫,回头看时,正是琴娘。

这一喜非同小可,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,想捏住那葱管似的手指。琴娘慌忙退后两步,只是并无愠色。

“你自己看!”她伸着纤纤一指,临空遥点。

点的是他的那篇文章:发乎情止乎礼论。戴研生有些发窘,就像被人捉住了错处那样。

“今天的面好吃不好吃?”

“怎么不好?”戴研生答道,“不好,我怎么会吃得光光?”

“算你运气好,今天的鱼特别新鲜,爹又不在家。”

平日师徒共餐,王锡爵不喜鱼鲜,所以午餐很少有鱼,更无鱼面。戴研生由她这句话中,获得领悟,随即问道:“一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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