知那格格气比她更盛。“打你!”她扬着脸,用极清脆嘹亮的声音嚷着,“岂止于打你?还要叫你识得利害!光天化日之,你怎敢这么无法无天。”
琴娘还是莫名其妙,孙老六却急坏了,因为跟随那格格的护卫都已围了上来,气势汹汹便待抓人,于是急忙赶了上来,请个安说:“格格,你别动气。我们这位小,是好意。”
这一说提醒了琴娘,才知无意中惹了个极大的麻烦,被误会她是轻薄少年,有意调戏,然而要分解,却又难以措辞。就在这迟疑之际,那格格问她边的嬷嬷:“你看,说‘他’也是女的,咱们饶了她吧?”
“格格,别听他胡说。”有个护卫表示异议,“南蛮的鬼样多,非得验明了不可!不然,让大人知了,吃罪不起。”
“这话说得是。”那嬷嬷怕担责任,随声附和,“该带回去验一验。”
“好吧!你跟着去。别为难她!”
验明正倒是不费什么事,然而跟着就产生了一个严重的疑问:单女,路远迢迢从江南来到关外,而且化成男装,这踪迹未免太诡秘了些。尤其盛京是龙兴之地,达官贵人冠盖相望之盛,仅次于京师,则琴娘此来,可是有什么异谋?是打算行刺,还是联络逆党,谋叛造反?
这个罪名如何承当得?琴娘照实陈词。问官是个久居关外的旗人,听不明白,因而琴娘透过在堂担任通事的一个汉人,愿意一张“亲供”呈阅。
这个要求被接纳了。通事带她到了一个小房间,取来笔砚,让她自述行踪。为了求信实,琴娘不敢虚伪,也不敢简略,原原本本写到午后日偏西,方始“卷”。
了“亲供”,琴娘反不似凝神壹志笔述世的时候来得沉静。昏鸦落日,茫茫万里,此时此地,真是万萦心,想起李清照的词:“只恐双溪舴艋舟,载不动许多愁。”当初读到这首词,掩卷不,曾为研生所笑,说是“看评书掉泪,替古人担忧”。谁知今日之愁,说什么舴艋小舟,只怕艨艟海舶,都载它不动!
天渐渐黑了,琴娘整日米不曾沾牙,又饥又渴,但这苦楚犹在其次,最让她焦急的是,孤此求援无路、呼吁无门的险地,昏夜之中,倘或有如狼似虎的恶胥隶侵袭,如何保得清白?苦志守的贞节,不明不白地毁在这里,却是件令人死不瞑目的事。
一念到此,五中如焚,悔不曾将一把锋利小刀带在边,危急可恃。然而转念又想,也幸亏不曾拿把刀带在边,否则就变成居心叵测,百莫辩。为今只有在无办法中想办法,无论如何要保住清白。
一个人穷搜冥索,犹未有何善策,但见荧荧一烛,照着那通事冉冉而来。后面跟着的那人,一手持烛,一手持着盒,走来打开盒,将里面一盘馍、一盘白、一碗汤和另外一小碟盐,都取了来,放在桌上。
“你必是饿了,快吃吧!”
这句话,比更为可贵,琴娘自心底生激,看他约有五十年纪,便尊称他一声:“老伯!”问:“贵姓?”
“我姓吴。”
“听吴老伯的音,也是江南人。”
“对了!‘同是天涯沦落人’。”吴通事说,“趁吃吧!”
琴娘心想,这也不用客气了——如果在从前,决不肯当着生客,这几个月的历练,大非昔比。但即使腹中雷鸣,依然不脱矜持,拿起一个馍慢慢撕了一小块,送中,缓缓嚼咽。
一面吃饭,一面听吴通事谈他自己和这里的形。通事是他的职司,正式的官衔是“八品笔帖式”。他本为汉人,归旗的“汉军”,一直在这奉天府尹署中当差。
“今天你在关帝庙遇见的那位格格,是吉林将军的掌上明珠,骄纵惯了,不甚讲理。合该你倒霉。府尹明知你是于好意,扶她一把,只是由他们那里送来的人,不能不听候他们发落,你且忍耐。”
“吴老伯!”琴娘问,“要等到什么时候?莫非今夜要住在这里?”
“不会,不会!”姓吴的安她说,“你的亲供送给他们去看了,也该有回信了。”
“我就不明白,吉林将军怎么驻在这盛京?”
“不是。那位将军是奉召觐,顺便带着女到京里会亲,路过盛京暂住。”姓吴的站起来,“你慢慢儿吃,我替你去打听一。”
于是琴娘的心,在这片刻之间,顿见不同。愁一放,胃大开,一盘馍吃到一半,听见脚步声响,急忙站了起来等候。
看人影便觉有异,姓吴的步履从容,这一个却走得又快又急。手里拿着她那张“亲供”的影闪亮,琴娘一望之,浑抖了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