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城纪事
一听说开往县城的长途汽车今天没有、明天也没有时,立刻,像是赌场中开出一宝大冷门似的,人群中响起一片嗡嗡的声音。没有一个人不在说话,但没有一个人说的话能听得清楚。
三三两两,经过不多时间的观望、徘徊和探讨以后,逐渐散去。最后还剩下七八个人,稀稀落落地分布在那简陋的候车处。失望的目光,一齐投向那片灰蒙蒙的天色,谁也拿不定主意。
“老兄,你怎么办?”我问刘骥。他是省城一家天主教医院的药剂师,我回家省亲,在旅途中新结识的朋友。
“老三,还是走。”
正当刘骥要回答我时,有一个身材高大、前额微秃的中年人,大声地这么叫着。他那坚决、果敢的声调与神态,仿佛具有绝大的魔力,吸引了所有的人围着他,其中自然有刘骥也有我。
“我不干!”那个叫老三的瘦子说,“整整八十里,我的妈呀,到家天亮了!”
“谁叫你走大路?穿螺蛳口,过白龙岭,五十里路了不起走六个钟头,晚上九点钟可以到家了。”
“这条路不好走啊!螺蛳口七绕八绕,一夜出不来,这么冷的天,可不是玩儿的。金生哥!”不知是谁,提出警告。
“怕什么?”金生微笑着用拇指点点自己的胸,“有我呢!”
“好,走!”另一个下了决心。
一呼众应,各人纷纷去整顿自己简单的行囊,准备上路。金生挽着只网线袋神气地站在那里看着,像个军官在督察他的士兵拔营。忽然,他走过来问一个年轻人:“你也要走?”
“是的。”年轻人堆满笑意回答,“想跟您一块儿走。”
“这位……”金生没有说下去,视线落在另一年轻女人身上:蓬松的头发下面一张稚气的脸,两颊冻得泛出紫色,像只耗子样瑟缩地依傍着那年轻人,手里抱着个不足周岁的婴儿,被裹在织锦缎的棉斗篷里面。婴儿头上戴一顶缀着金寿星、镶皮的帽子,露在外面的小脸,比猫大不了多少。
“是我的内人。”年轻人赶紧向金生介绍。
“恐怕不行吧?山路难走,又有孩子。”
“没有办法!家里有事,一定得赶回去。”
金生没有再说什么,也就等于默许这对年轻夫妇加入我们的行列。
一行八众,金生领头,殿后的是那对年轻夫妇。出了市镇,路越来越窄,越走越高。回头一望,不知何时进了山。抬头看时,彤云密布,就像挂着一床用得太久的棉絮,棉絮破洞里露出来一块块灰白的天,那是衬在后面的旧被单。
这应该是离乡而不是回乡的天气,但大家仍然走得很快,显然,那是受了想象中父母妻子的笑颜以及一顿丰盛晚餐的鼓励。可是整个速度终于逐渐变慢,因为那对年轻夫妇时时落伍,大家不得不放慢脚步,或者乘机抽支烟息一息,等他们跟上来后再走。虽然有人觉得不耐烦,或者唠叨几句,但一看见那年轻人满脸的愧歉不安,以及他的妻子气喘吁吁努力在想做得使人不讨厌的神气,也便隐忍了。而且,有一个心肠特别好的旅伴,甚至从所挑的那副箩筐中清出一些地方来,代为担负那年轻人的一个行李包。这样,他夫妻俩交替着抱他们的孩子,便不感到太吃力,所以路也走得快些。
天快黑了,还在山坳里转来转去。前路茫茫,不知何时可到。忽然,我觉得脸上一点冰凉,还未及抬头去看,又是三四点,落在脸上手上。
“糟糕,下雪了!”金生站住脚,后面跟着的也是这样。
“金生!”老三说出了藏在每个人心里的问句,“走了有多少路啦?”
“该有一半了吧!”
“我看……不成!”老三说,“晚上再一下雪,连路也摸不清楚,那怎么走啊?咱们得合计合计,是找店还是怎么样?”
“找店?哪儿去找?……噢,有了,”金生那挤在一起的眼睛鼻子,顿时舒展,“出螺蛳口,有个地方可以将就一夜。谁有手电没有?”
“我有!”
“我也有!”
“那就不怕了!”金生欣慰地说,“走吧,再半个钟头就到。”
雪已经在狭窄的路上铺出一层淡淡的白色,一个一个踩着前人的脚印,轻快地往前走着。虽然已走了许多路,吃了许多苦,还是不能到达目的地,但至少今晚上已有一个安身之处,不愁要在寒气砭骨的雪地挣扎一夜,那就够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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