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明天不走吧?”
“你看,这月亮,”他答非所问地说,“最圆的时候,也就是将缺的时候。”
“人有悲离合,月有晴圆缺,此事古难全!苏东坡早已先你而言。不过事虽难全,人总是费尽心血去追求圆满的。”
“这就是一切烦恼之由来。”他很快接着说。
“如果说有烦恼,那也是命里注定。”
“不然。”他很平静地说,“乐极生悲,有圆始缺,除烦恼,无生无灭!”
“不得了,你哪里来的这四句似诗非诗、似偈非偈的东西?”我上支烟坐来说,“对不起,我们谈谈别的好不好?我是凡夫俗,没有资格跟你参禅。”
“你以为这是佛家的说法?”他也上支烟,“其实这也是儒家的说法。”
“儒家并没有不许人去追求圆满。”
“但是他叫人‘求阙’!你不能不承认曾国藩可以代表儒家吧!”
我一时语,但心里并不屈服,而且我觉得应该说服他改变那世的态度。想了一会儿,我以结论的气说:
“总之,你的‘红叶哲学’没有存在的可能,更没有延伸的必要。你说红叶最丽的时候也就是将要衰败的时候,我觉得唯其快衰败了,才应该更珍惜它的丽,你看重在衰败,我看重的是丽,见仁见智,观不同,这或许可以归‘认识论’的范畴。”
“好一个‘见仁见智,观不同’,那么你总不能不承认我的‘红叶哲学’也是一看法。”
“岂有此理……”
“算了,算了!”他笑摆手,“一牵涉到哲学,就要抬杠了。辜负月白风清,真是何苦!睡吧,明天走。”
“奇怪!你忽然又变得如此旷达!”
“既然‘此事古难全’,那么不学学苏东坡又怎么办呢?”
我不知他是真的想开了,还是故意安我?总之,他已在我心灵上投了一影。
第二天,我本想取上海,径自回家,但由于他俩的留,我又在上海住了一晚。安妮带我到她家去玩,会见了她的母亲——一个生在法国的意大利人。她红的圆脸上老挂着一团笑容,对待云叔尤其亲切得像自己的侄一般。傍晚,安妮帮她母亲准备好晚餐,搬了古老的烛台,围着铺上红白格台布的方桌,在烛光摇曳之,我们一面吃通心粉,一面喝红酒,随意闲谈着。安妮的母亲谈到青岛和天津,谈到安妮的父亲,以及十年前他死于心脏病后,怎样茹苦辛地养育安妮。在她的一切回忆中我们分享了乐,也分担了愁苦。这异国调的一夜,予我以甚的印象。
之后,我回到家乡,而且很快地在一个军事机关里觅得职位。这以后的几个月中,我没有见过云叔和安妮,不过跟云叔常有书信往。他的来信多半是很简短的,有时也提到安妮,有时在信末赘一句:“安妮致候。”可见他们还是常在一起的。
就这样到了第二年天。三月的末梢,我服务的那个机关有一天特定的假期,中间隔着一天,又逢例假,那就是说如果请一天假,便一共有三天的时间可以自由支,我决定邀请云叔和安妮来玩一次。正当我在办公室计划这件事时,突然接到家中来的电话,说是有一个“外国女人”找我,要我到某旅馆去看她。
不用说,当然是安妮。于是班之后,我便径照她所留的地址去找她,并未遇见,但她在旅馆里留话叫我等她,同时茶房打开她的房门,让我去休息。床上放着一只极小的箱,桌上放着一份本地市区的地图,这说明她是一个人来的。此外我又注意到并没有照相机、望远镜之类的东西,可见她也不是来游览的。那么,有什么事呢?云叔为什么不陪她一起来?云叔为什么不事先写信告诉我呢?
一面想,一面等她,好久还没有消息。这时我还未吃晚饭,便留了一张条,并且关照了茶房,然后上街,不想刚一走到闹区,便遇见了她。
“我正想找你们来玩,你倒先来了。伊里奥呢?”我问。
“我也正在找他……”
“怎么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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