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但再不会来,说不定家用都会断绝,一张卖契在人家手里,要想自觅生路都不能够。阎婆识得其中的关系利害,想起在大相国寺听说书,“楚汉秋”里张良烧栈绝汉王刘归路的典故,心里寻思,也学一学张良,先叫他死了这条开溜的心再说。
于是她把堂屋门一关,上了闩。等宋江发觉来夺门时,那婆的手好快,取过挂在一旁的锁来,“咔嗒”一声了锁,把钥匙往怀里一揣,得意地笑:“三郎,明日五更开门,误不了你衙门应卯。”
既然如此,宋江忍一忍气,倒把颗心定了来,往旁边椅上一坐,索冷看她们母女俩如何料理自己!
“三郎来了,”阎婆走到女儿房里说,“你怎的倒睡在那里,不理不睬?知你脾气的,说你是撒;不知的,岂不要生气?”
“谁来跟他撒?这屋里几步路,他不会来?他又不瘸,自己不会走,直等我来迎接?”阎婆惜又数落她娘,“我看你也悖晦了!絮絮叨叨地,没了没完。”
阎婆说她“撒”,原是为她开脱;一听话风不对,怕惹她难听的话来,不敢再多说,转回来,到宋江跟前来功夫。
“三郎!”她赔着笑说,“好歹看我的薄面,看她年轻不懂事——成亲到如今,一共也相聚得不多几日,小孩儿家心窄,只三郎你有意冷淡她,说话便不知轻重了。三郎有名量大,便受她两句。”
这一番话,宋江倒听去了,反躬自问,实在也不免有故意冷落她的心。这一说,就算她有九分错,自己至少也有一分错。
就为了这自觉的一分错,等阎婆来一拉,他也就跟着她走了。
走到了里面,宋江在临窗的一张凳上坐。阎婆惜依然面向里睡,装作不知。那婆便来拨她女儿的。等拨了过来,她说:“三郎在这里!你只是气不好,恼得他不上门,闲时却又在家里思量。我如今好不容易请得他来,你倒又没来由使小,不起来与三郎陪句话?”
最后这句话,在阎婆惜不中听,格开了她娘的手,不耐烦地说:“要你来这等!我又不曾了歹事,他自不上门,叫我怎的陪话?”
宋江听了只是冷笑,几次三番,想要穿那枕上的秘密,只是偷望去,已换过一个净枕,原“赃”不在,说了她也不肯承认,不如不说。
这时阎婆又在劝她女儿了。“不陪话也罢,三郎不与你一般见识。”她一面推她女儿,一面顺手拉了张凳过来,“且和三郎坐一坐,不要焦躁!”
阎婆惜哪里肯过来,走到宋江对面坐,两个人都别转了脸,谁也不看谁。
话虽如此,能隔着桌坐在一起,总算是和好有望了。阎婆略略放了些心,便即自责似的笑:“真是,‘没酒没浆,甚场?’女儿,你陪三郎坐一坐,我去安排酒。”
她迈动着两只鲇鱼脚,先去了烛台来,然后又急匆匆奔向厨,幸喜有现成的熟果,装了两盘,也还剩得有酒,一托盘盛了,取三副杯箸,一起都端到了女儿屋里。
屋里静悄悄的,两人隔着烛火,一个望着空中,一个望着地,各想各的心思——心思其实一样,一个想走,一个不得他走。苦的是堂屋门让阎婆了锁,都说不问她要钥匙的话来;就说了料也无用,无如另打主意。
两个人都不睬阎婆,她只好唱独角戏,把酒肴杯箸都摆好了,自己取一张凳打横坐,斟好了酒向阎婆惜说:“女儿,来替三郎把盏酒!”
女儿的动也不动,只这样说了一句:“你们自吃,我不耐烦。”
“女儿!”阎婆半相劝、半责备地说,“爷娘手里惯了你的,尽由着你,别人面上使不得!”
“什么使不得?不把盏又怎的?终不成飞剑取了我的!”
为了要叫宋江听来她是在撒闹小,阎婆便故意笑:“又是我的不是了。你不把盏也罢,回过脸来吃杯酒!”
阎婆惜依然不动。老婆便来劝宋江的酒。他勉了一杯。
“三郎再吃一杯!”阎婆一心只想女儿来与宋江对饮,所以拉一拉她的袖,等她转脸过来,嘴向酒杯努一努,抛过去一个。
“休只顾来缠我!”阎婆惜大不耐烦,“我饱了!”
“唉!”老婆叹气,“你这气,到什么时候才好?”说到这里,转过脸来:“三郎,你宽饮一杯。我再到厨取酒来。”
宋江一半是饿了,一半是借酒浇愁,等阎婆一走,自斟自饮,一连吃了三杯。阎婆惜生了半天的闷气,一颗心又降到张文远上,竟不知他在曹州的安危如何?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回来?一时心如麻,渴望着一个人静来,通前彻后,细想一想。无奈有这宋江坐在那里惹厌,连心都静不来。
等她娘又去取了一大壶酒来,她心里叫不迭的苦,素知宋江独饮,最耗时光。他可以浑似不见,自一杯又一杯。她却不能这等枯坐受罪,念一转改了主意。
阎婆自然不肯死心,又来劝她女儿吃酒——这一她不同了,皱一皱眉,终于吃了一。
老婆大为兴。“这才好!”她说,“三郎,你须满饮!”
宋江果然满饮一杯。阎婆心想,须得把席面闹些,于是一面殷勤劝酒,一面张家、李家短,絮聒得人心烦。那两人都不理她,一个是除却吃酒,无事可;一个是有意醉了他,好求个心里不烦,所以虽不谈,却似彼此酬劝。
不消多久,阎婆先就醉了,瞌睡虫作怪,连都不大睁得开,顾不得女儿和三郎,先退了席。再就是阎婆惜,三个人数她量浅,不敢多吃,撇宋江,走到床前,一歪倒了去,挣脱一双绣鞋,拉散了青罗夹被往上一遮,面朝床里,和衣而睡。
宋江这时心里倒有些气,同时也有些困了,心里踌躇半晌,想走走不得,不走又坐不住,万般无奈,唯有将就一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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